李敖寫《大江大海騙了你》,批評龍應臺對歷史的片面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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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敖


緣起

歌德(Goethe)有他的談話對象,康德(Kant)有他的談話對象,缺德的李敖沒有,大體上,李敖永遠在一個人談話,從年復一年一個人在牢房裏、到年復一年一個人在書房裏、到年復一年一個人在“一人轉”的電視節目冷房裏,他沒有談話,有的只是自說自話。

邱吉爾(Churchill)的僕人偷聽到主人在浴室的自說自話,透露說:邱吉爾洗澡時候自說自話是人類最可怕的聲音之一,因為一半出自喉嚨、一半出自鼻孔。李敖一切自行料理,沒有僕人,所以無從偷聽喉嚨或鼻孔,結果呢?邱吉爾是英國首相,他自說自話完了,外面有太多的談話等著他,不愁沒對象,可是李敖呢?他在浴室照了鏡子,走出浴室,另一面鏡子在等他。

■ 為什麼第一本談話錄就好像鎖定龍應臺呢?

□ 因為她“橫亙”在我眼前。

■ 你用“亙”字,多麼老去的一個字,它的意思是從這端到那端,橫在你眼前。亙是什麼?攔路虎嗎?

□ 不是攔路虎,攔路虎是國民黨;也不是過街鼠,過街鼠是民進黨。龍應臺只是一塊木頭、“殘山剩水”中橫亙的一塊木頭。

■ 你的意思是她也攔過路、也過了街?

龍應臺提議與我擁抱

■ 我還是有點納悶,納悶你出這本書。你在“911”第九周年,寫了一部“大書”——《陽痿美國》,明顯把你的寫作方向,指向全世界了,為什麼又有回頭的跡象,出這本《大江大海騙了你》,這書對你未免太小了吧?

□ 我一直躲著,最後還是忍不住了。心想海峽兩岸,只有我有本領徹底拆穿了,我好像責無旁貸,我跟龍應臺毫無冤仇。以前,她寫過信給我,我沒回。她官迷,做臺北市文化局長,還請我單獨吃過飯,在徐州路,飯後她提議要擁抱我一下,抱就抱吧。今天我挪用了寫“大書”的時間,快速扯這本回頭書,深愧不無浪費。下筆之際,頗有孔夫子作《春秋》的無奈,知我罪我,聽之他人,但真情告訴你,我已經先罪自己了。我已志在寫一本本的“大書”,扯這本書,對我太小了。幸虧只用零星的時間扯它、幸虧書中還有一定的比重涉及美國、拆穿美國。

■ 面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你一定有看呢還是不看呢的苦惱。

□ 我終於打開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支出了兩個小時,“解決”了這本三百六十頁的書。

■“解決”?

□“解決”,就是把它看過了、並且大卸八塊、用美工刀切割出一般人看不到的結論。它結構混亂、支離破碎,以許多個人的故事做基點,加以鋪陳,如果發揮得妥當,尚可補救結構混亂和支離破碎的毛病,但龍應臺鋪陳的故事,卻發揮不出來,甚至出現嚴重的錯誤,這是該書的致命傷,也正是龍應臺的毛病所在。

■ 這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書的根本不妥之處嗎?

□ 沒有起碼清楚頭腦的人,最好不要談思想、談歷史。不要高談闊論“大江大海”,因為 1949 年的局面明明只是“殘山剩水”,何來“大江大海”?何況,明明是“殘山剩水”,卻擺出“大江大海”的架構,這種架構,正是蔣介石留下來的思維。龍應臺的根本錯誤在她總是做“虛擬演繹”(pseudo-deduction),“虛擬演繹”好比扣第一個扣子,第一個扣子沒扣對,下麵的扣子全扣錯了。

龍應臺的不幸

■ 看來龍應臺有點不幸,她踩了你的線。她如果只寫寫什麼文藝批評,還算恰如其分。她不自量力,擴大來談“一九四九”的問題,恰恰那是你一步步踩過的線,她跑來亂踩,就鬧笑話了。你從十四歲起看“1949”長大,而龍應臺呢?“1949”時她還沒穿上開襠褲,實際還沒出生。

□“1949”對我是目擊、是身曆、是焦距清楚的見聞、是檔累積的印證,但對龍應臺都不是,龍應臺只想對大題目速成,那是速成不來的,既不夠真實,也容易鬧笑話,搞什麼大題目啊,連小細節都弄不清楚。像臺北的紫藤廬,全不是那麼回事。

龍苑長春之一

■ 你從理論上論定龍應臺,已經很清楚了。舉個例吧。例如,龍應臺用很大篇幅,寫國共內戰,寫到長春圍城:

長春圍城,應該從 1948 年四平街被解放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 3 月 15 日算起。到 5 月 23 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 10 月 19 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

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五十萬,但是城裏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萬。圍城結束時,共軍的統計說,剩下十七萬人。

你說那麼多“蒸發”的人,怎麼了?

餓死的人數,從十萬到六十五萬,取其中,就是三十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

一百多公里的封鎖線,每五十米就有一個衛士拿槍守著,不讓難民出關卡。被國軍放出城的大批難民啊,卡在國軍守城線和解放軍的圍城線之間的腰帶地段上,進退不得。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野地裏,一望過去好幾千具。

11 月 3 日,中共中央發出對共軍前線官兵的賀電……在這場戰役“偉大勝利”的敘述中,長春圍城的慘烈死難,完全不被提及。“勝利”走進新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代代傳授,被稱為“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

事實這麼簡單嗎?龍應臺提出笨問題,為什麼長春不像南京大屠殺那樣被關注?為什麼長春不像列寧格勒那樣被重視?龍應臺仍是老套,她只寫“現象”,不找“原因”。你談談原因吧。

□ 這是根本不可以類比的。南京、列寧格勒是外國人侵略,長春是本國人因革命而內戰,“原因”根本不同
問共產黨為什麼圍城,為什麼不問國民黨為什麼造成被圍城的局面?

第一、你造成“反革命”的政府;

第二、你造成“死守孤城”的兵家大忌;

第三、你裹脅人民於先,又驅使人民於後,以“饑民戰”惡整敵人;

第四、你最後還不是投降了,與其如此,何必當初?要投降早投啊,為什麼餓死成千上萬的人民以後才投降?一方面投降了,他方面難道不是“光榮解放”嗎?一方面放下武器了,他方面難道不是“兵不血刃”嗎?

龍苑長春之二

龍應臺完全不知道,最後的“現象”根本不是單純的饑民問題,而是國民黨蓄謀發起的“饑民戰”。我立刻亮證據給你看。根據《長春文史資料》1988 年第二輯的調查:

長春守軍為減輕城內糧食奇缺的壓力,還採取了殘忍的“殺民養兵”和“逐民出城”的政策。他們規定一個員警要趕走八人,一個保長要趕走八家,將市內饑民、乞丐和開釋之犯人,均大批地驅趕出城外。

在共產黨這邊,一下子冒出“饑民戰”,不得不妥為應付,也需要時間解決。我們看看共產黨這邊當事人的回憶:

敵人驅使大量市民出城,造成十餘萬市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僅在我師正面就湧出數萬難民。兵團指示,立刻把難民收容,轉運到解放區就近安置。我師方向的卡哨是難民出口之一。我民運部門協同雙陽、伊通、懷德等縣委、縣政府,轉運疏散,經過十幾個晝夜,才把難民疏散安置下來。

從“殺民養軍”到“逐民出城”

可見情況是國民黨方面造的因,即“殺民養軍”、“逐民出城”,弄出個爛攤子讓你收。國民黨搶糧食,經過如下:

頒佈了《戰時長春糧時管制辦法》,其中規定市民只准自留三個月的口糧,其餘的糧食按議價賣給市政府,“以供軍需”。居民中如有抗拒不交或隱匿不賣者,一經查獲,除沒收糧食外,還要按軍法懲處。於是,城內居民的糧食被“管制”起來,統一分配,搜括殆盡。

悲劇發生,總要找“原因”,據當時國民黨第一軍頭鄭洞國的回憶:

〔蔣介石〕在電報中除了用好言撫慰我們以外,仍是要我們無論如何要堅守住長春,等待他派大軍前來救援。在給我本人的電報中,蔣先生還特別命令我將長春城內人民的一切物資糧食完全收歸公有,不許私人買賣,然後由政府計口授糧,按人分配,以期渡過眼前難關。

結果呢?蔣介石一籌莫展,根本派不出救兵來。一旦“殺民養軍”的戲碼用到盡頭,“逐民出城”的戲碼就出來了,最後的悲劇證實了兩點:第一、你蔣介石根本不該守長春孤城;第二、你蔣介石根本無力救長春孤城。是你決策的錯誤,責任攸歸,一清二楚。“原因”在此,可是我們無知的龍應臺不知道,她只會看“現象”。“現象”就是共產黨不對,這就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這部書的方法架構,這麼頭腦不清的人,居然還要寫書呢。

■ 長春非死守之地,根本不該守,結果造成圍城慘劇。

□ 這當然怪蔣介石的頭腦不清。死守孤城的作用只為了面子、一時的面子。

■ 國民黨文宣作品,有“蔣總統在軍事上的豐功偉業”這類主題呢。

□ 在軍事上,守長春是笑話,懂軍事的人都知道是戰史中的笑柄。並且,從戰史中,我們還可領教“饑民戰”的伎倆。凱撒(Caesar)書中記錄:西元前 52 年,蠻族守阿勒西亞(Alesia)城,即驅出城中老弱,到羅馬軍前,乞求一飽。凱撒拒絕收容饑民,因為他看出了這是敵人搞出來的“饑民戰”。

“一九四九”的兵敗山倒

■《李宗仁回憶錄》中指出蔣介石雖為軍人,實不知兵,最後導致兵敗山倒。歌頌蔣介石豐功偉業的人,很難想像蔣介石在軍事上多麼外行。至於所謂北伐成功統一中原云云,成的並非軍功,而是收買之功、情報之功,實際上,蔣介石並不會打仗。

□ 黃埔六期的盛文將軍,他是胡宗南的參謀長,打下延安的就是他。他晚年在《盛文先生訪問紀錄》中回憶,就變相指出蔣介石不知兵,只會用死守耗盡兵力:

我可以大膽地說,徐蚌會戰是不應該打的,這是政略的錯誤。許多地方我們不應該打而打,應該放棄的地方到處死守。這樣攻佔一個地方就多背一身的包袱,最後使自己一點氣力都沒有。關於這一點共黨就不一樣,他就不願背多餘無益的包袱,隨時保全著實力。到處都要死守,等於和敵人同歸於盡。成都最後是我守的,我當時就反對守成都,守它只有同歸於盡而已。

該看《蕭勁光回憶錄》

還有共產黨那邊的,也要看。據《蕭勁光回憶錄》,特別指出國民黨的難民戰術:

他們將骨瘦如柴的長春市民,成群結隊地驅趕出來。這對我部隊壓力很大。我們既要執行封鎖任務,又要維護人民群眾利益,既要粉碎敵人惡毒的陰謀,又不能讓成千上萬的百姓餓死。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政策問題。

共產黨設立了一個“難民處理委員會”:

在前沿和後方設置了大大小小的難民收容所數十個,有計畫地收容難民、疏散難民。開始,我們工作缺乏經驗,給餓苦了的群眾吃飯沒有限制,結果有些群眾在久餓之後突然進食過多,胃腸負擔不了,脹死了。接受教訓,以後收容的難民就先吃兩天稀飯,逐漸增加飲食,避免了類似情況的發生。對收容的難民,及時的疏散到各地去,有的單位還利用難民回去做偵察或瓦解敵軍的工作。圍城期間,難民委員會共發放了四千噸救濟糧,六億元救濟金及五百斤食鹽。為了救濟長春市的難民,減輕當地解放區群眾的負擔,我們的戰士迅速自覺地開展每人每月節約一斤糧的運動。

像蕭勁光這些資料,所在多有,龍應臺一概不看或不知道看,不明真相與原因、不知道共產黨怎樣搶救難民,就譴責起來了,這種落筆方式,又從何真知“1949”呢?糊塗包龍圖龍包圖,把國民黨、共產黨各打五十大板,這叫公正嗎?龍應臺的程度太差了,在文獻上,她看得太少太少、根本跟不上有關文獻,她談長春,談得太貧乏了。

東北人的苦難見證

■ 龍應臺喜歡用人證,她做訪問“以實其說”呢。

□ 誰沒人證呢?我的三叔、我的六叔,都是那時死裏逃生的長春難民。我的老同學吳文立,也是一個。在臺中一中,我同吳文立放學走在一起,他講述這一悲劇,他那時十二歲,同母親被趕出長春,國共雙方還在交火,流彈打中他母親,當場斃命。奇怪的是,母親身上都餓得乾扁了,都流不出什麼血來了。侈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龍應臺,你知道多少?

■ 吳文立是東北人?東北人見證歷史見證得最多?

□ 是,他爸爸吳廣懷是國民黨國大代表,是我父親學生。東北人見證中國本土上的苦難,早在 1904 年日俄戰爭就開始了。兩個王八蛋國家打仗,戰場竟在中國領土上,多可惡啊。到了 1931 年“九一八事變”,東北人更首當其衝,開始抗日。可是,蔣介石的國民黨的歷史不這麼算,抗戰竟從“七七事變”算起,“九一八事變”後的六年都不算了。尤其在蔣介石的國民黨媚日的時候,不准你抗日。我爸爸因為抗日抗得早、抗得拍子與國民黨不對,自然有被國民黨誣為“漢奸”的危險。我爸爸的遭遇,畫出了一幅謔畫,就是:作為一個國民黨統治下的中國人,不愛國當然不對,但是愛國不愛在嘴上,而要言行合一,可不是好玩的。——要愛國,必須得跟著國民黨永遠在一起才行,你要單獨去愛,不論你多少功勞、做多少“地下工作”,結果不用“漢奸”辦你,就是黨恩浩蕩了。我爸爸痛苦的得到這一教訓。因此,在日本走了、共產黨來了的時候,他學乖了,他知道這回一定得抓住國民黨、跟國民黨永不分離才成,再被國民黨所棄、再做國民黨的“棄民”,國民黨再回來,他一定又是“漢奸”了。於是,他決心搶登巴士,先期逃難,追隨國民黨到天涯、到海角,再也不分離。最後,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他跟到了臺灣,就這樣的,我們全家到了臺灣。那時我十四歲,無決定之權,一切爸爸決定。我爸爸來臺灣的目的,的確沒別人那麼雄壯,一切救國救民反共抗俄的大道理,他全都跟不上。他來臺灣,只是怕國民黨又說他是“漢奸”而已。我爸爸的“漢奸恐懼症”,是我們一家來臺灣的根本原因:別人都是怕共產黨而來臺灣,我們卻是怕國民黨而來臺灣,天下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無過於此了。龍應臺侈談《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好像遍訪民隱,她不該不訪到這個有特色的故事吧?漏掉這種有特色的小故事,又何以真知“1949”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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