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两千年前后,我在新泽西偶遇卢跃刚,一个留着长发的川人,我一定要见他,也是因为此人乃报告文学在中国的最后传人,从他以后,这个文种就死了。他跟我说他从此”遁迹江湖“,去做赵传,我不懂他为何要接这活儿——诚如余杰这篇书评所言,赵是一个很复杂的领袖,因为不幸活在一个复杂时代。不过这里我要说的是《河殇》跟他的一段渊源,我虽无缘见赵,但是始终觉得跟他有点缘分,虽然也不免沾上”复杂政治“。这段文字摘自‘屠龙年代’。

来源:脸书

《河殇》有一场高层缠斗,九〇年我在巴黎接受麦港、伊莎白夫妇访谈时,也谈了的。但那时很多内幕未公开。现插入一节,根据新公开的史料来谈这一段,高潮起伏,很精彩。

《河殇》是1988年5月底由中央电视台播出,每星期播出一集,六集一直播到6月底,引起轰动,广电部长艾知生请示胡启立,后者向他传达了赵紫阳的意见:“《河殇》是为改革鸣锣开道的。”

八月中旬,中央电视台请示胡启立,可不可以重播《河殇》?赵紫阳说:我看,可以重播。所以八月十五日开始重播,这一次比较密集,一天播两集,天天播。短短两个月内,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两度播放同一部系列片,从来没有过的事请。

1988年九月,可说进入了“《河殇》月”,因为那个月发生了好几件事,都同这个片子有关。

先是杨尚昆、李先念、赵紫阳、李鹏的秘书,都打电话给中央电视台,要调片子看。中央电视台紧张了,又打电话去跟踪“首长观后感”。据说,两人有反应,两人不吭声。有反应的,一是杨尚昆,他的秘书说,首长看了以后说:“很好嘛,全军干部战士都要看《河殇》,解放思想。”再一个是赵紫阳,他的秘书对中央电视台说:“总书记看完以后,只说了一句:干啥骂老祖宗呢?”没有任何回应的两人是李先念、李鹏。我们听到这个结果,很惊讶,因为这个最初的高层反应,跟后来事态的发展,有点不搭界。

九月17日,新加坡的李光耀到访,赵紫阳接见他时,送了一件礼物,竟然是一套《河殇》录像带。据说赵紫阳对李光耀说,听说新加坡非常重视儒家文化,我们这里最近出了一部电视片,是批评儒家的,送给你作参考。“新华社”对此专门发了〈动态清样〉——这是最高级的参考消息,发的范围极小。

几天后,王震的秘书打电话把《人民日报》总编辑谭文瑞叫去了,电话里说“王老看了这个片子很气愤”,但接电话的人听成了“很兴奋”。所以谭老总去的时候很轻松,谁知到那里听了王震一通大骂。当时王震正在看《河殇》,他们一进去,秘书就说:“我们王老已经看了第九遍了。”谁来他就拉着谁一起看,看完就骂。

谭文瑞回来后写了一个〈情况通报〉。王震对他说:

“《河殇》片子把我们的民族一顿臭骂,把中国共产党一顿臭骂,把公有制一顿臭骂,实质上是主张搞私有制的。它说我们黄种人的人种不好,连我们的女排也骂。”

他还说:“如果中央称赞,党的总书记称赞,我也不称赞,无非是开除党籍。这次我就要讲话。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不是空的。政治运动不搞了,但是思想政治工作和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斗争不能放弃。否则,你不去运动人家了,人家来运动你。”据说,王震这是冲着赵紫阳说的,因为他看到〈动态清样〉了。

王震又说:“现在舆论工具对《河殇》的评论是一面倒,全部叫好,不见对立面。建议你们找几位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写文章。这场笔墨官司一定要打。这关系到我们中华民族子子孙孙的精神支柱问题,关系到我们走什么道路的问题。”
第二天,王震率中央代表团去银川,那里有一个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30周年的庆祝活动。在银川王震也说:“我们宁夏濒临黄河,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发祥地。而一些所谓学者,把黄河骂成有百害而无一利。”《宁夏日报》也刊登他对《河殇》的批判。
9月26日,十三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30日上午会上发生了一件事,又跟《河殇》有关。这事的经过,从2009年在香港出版的赵紫阳回忆录《改革历程》可看出一些端倪:

“李先念在掀起倒赵风当中是非常卖力、非常积极的,扮演了一个组织者的角色。他既站在前台,又是后台。在1988年9月份十三届三中全会时,本来要通过一个关于治理整顿的公报。这时王震突然发难,慷慨激昂地提出《河殇》问题,要中央表态。当时我把他应付过去了。事后叶选宁 告诉我,王震在他面前大骂鲍彤,说鲍彤是个坏人,《河殇》就是他支持搞起来的,并且说,这是李先念告诉他的。这完全不是事实。鲍彤根本没有接触过《河殇》,也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河殇》问题。看来王震讲话可能还有保留,李先念讲鲍彤问题实际上就是讲我,暗指《河殇》是我支持的。也可能王震本人对《河殇》就有看法,李先念借机把《河殇》同我联系在一起,挑动王震对我的不满。从王震口中知道,说鲍彤支持《河殇》,李先念为了挑拨一些老同志对我不满,不惜造谣。“六四”以后,报纸上公开对我批判时,《河殇》成了一个大问题。很多东西完全是无稽之谈。说我支持《河殇》,下令复制了多少录相带分发全国,还说我压制对《河殇》的批判等等,完全不是事实,是造谣。”

王震“慷慨激昂”了一番什么,连我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不妨多引一点资料。以下文字,不管今天你读不读得出荒诞,它确实出自《王震传》(2012年12月出版)的一节〈王震斗《河殇》〉:

“1988年9月26日至30日,中国共产党十三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30日上午,这次会议的各项议题都已结束。在即将宣布全会闭幕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在主席台上例行询问大家还有没有什么事?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浓重的湖南口音在会场回荡:“我来讲几句!”大家顺着声音寻去,只见在台下前排就坐列席会议的王震“腾”地站了起来,异常激动地说:

“看了《河殇》伤了我的心……伤了中华民族的心。《河殇》把中华民族诬蔑到不可容忍的地步!
《河殇》从龙说起,说我们黄种人不好,说黄种人自私、愚昧,一连十二个黄字。
赵紫阳总书记在十三大的报告有一个镜头。但后头是讲的改革呀,改革呀。”

“一提到《河殇》中鼓吹的那种“改革”,王震更是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他接着尖锐地指出:

“照那样改,改到底,再过五十年啊,就回到1840年鸦片战争那个年代!
为什么这样的坏东西能够出很多书?!
我坚决反对这个,要求向中央报告!”

“王震大义凛然的话语如金石掷地,在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会场里回荡。当他讲完话的时候,一阵热烈的掌声卷过会场上空。但是,赵紫阳却支吾其词,回避问题的实质,搪塞几句就匆匆宣布散会。”

事后传说,那天全会上的中央委员们,绝大部分人没听懂王震在讲什么,也可能是他老了,口齿不清;也可能是他讲的湖南话很土,别人很难懂。他一讲完,赵紫阳说:“《河殇》这个问题,不是这个会议的议题,明天就是国庆日了,也没有时间,我看以后再找机会吧。”

这就是赵紫阳对王震的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