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围城,应该从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到十月十九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
围城开始时,长春市的市民人口说是有五十万,但是城里头有无数外地涌进来的难民乡亲,总人数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围城结束时,共军的统计说,剩下十七万人。
你说那么多"蒸发"的人,怎么了?
饿死的人数,从十万到六十五万,取其中,就是三十万人,刚好是南京大屠杀被引用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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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敖
缘起
歌德(Goethe)有他的谈话对象,康德(Kant)有他的谈话对象,缺德的李敖没有,大体上,李敖永远在一个人谈话,从年复一年一个人在牢房里、到年复一年一个人在书房里、到年复一年一个人在“一人转”的电视节目冷房里,他没有谈话,有的只是自说自话。
邱吉尔(Churchill)的仆人偷听到主人在浴室的自说自话,透露说:邱吉尔洗澡时候自说自话是人类最可怕的声音之一,因为一半出自喉咙、一半出自鼻孔。李敖一切自行料理,没有仆人,所以无从偷听喉咙或鼻孔,结果呢?邱吉尔是英国首相,他自说自话完了,外面有太多的谈话等著他,不愁没对象,可是李敖呢?他在浴室照了镜子,走出浴室,另一面镜子在等他。
■ 为什么第一本谈话录就好像锁定龙应台呢?
□ 因为她“横亙”在我眼前。
■ 你用“亙”字,多么老去的一个字,它的意思是从这端到那端,横在你眼前。亙是什么?拦路虎吗?
□ 不是拦路虎,拦路虎是国民党;也不是过街鼠,过街鼠是民进党。龙应台只是一块木头、“残山剩水”中横亙的一块木头。
■ 你的意思是她也拦过路、也过了街?
龙应台提议与我拥抱
■ 我还是有点纳闷,纳闷你出这本书。你在“911”第九周年,写了一部“大书”——《阳痿美国》,明显把你的写作方向,指向全世界了,为什么又有回头的迹象,出这本《大江大海骗了你》,这书对你未免太小了吧?
□ 我一直躲著,最后还是忍不住了。心想海峡两岸,只有我有本领彻底拆穿了,我好像责无旁贷,我跟龙应台毫无冤仇。以前,她写过信给我,我没回。她官迷,做台北市文化局长,还请我单独吃过饭,在徐州路,饭后她提议要拥抱我一下,抱就抱吧。今天我挪用了写“大书”的时间,快速扯这本回头书,深愧不无浪费。下笔之际,颇有孔夫子作《春秋》的无奈,知我罪我,听之他人,但真情告诉你,我已经先罪自己了。我已志在写一本本的“大书”,扯这本书,对我太小了。幸亏只用零星的时间扯它、幸亏书中还有一定的比重涉及美国、拆穿美国。
■ 面对《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你一定有看呢还是不看呢的苦恼。
□ 我终于打开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支出了两个小时,“解决”了这本三百六十页的书。
■“解决”?
□“解决”,就是把它看过了、并且大卸八块、用美工刀切割出一般人看不到的结论。它结构混乱、支离破碎,以许多个人的故事做基点,加以铺陈,如果发挥得妥当,尚可补救结构混乱和支离破碎的毛病,但龙应台铺陈的故事,却发挥不出来,甚至出现严重的错误,这是该书的致命伤,也正是龙应台的毛病所在。
■ 这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书的根本不妥之处吗?
□ 没有起码清楚头脑的人,最好不要谈思想、谈历史。不要高谈阔论“大江大海”,因为 1949 年的局面明明只是“残山剩水”,何来“大江大海”?何况,明明是“残山剩水”,却摆出“大江大海”的架构,这种架构,正是蒋介石留下来的思维。龙应台的根本错误在她总是做“虚拟演绎”(pseudo-deduction),“虚拟演绎”好比扣第一个扣子,第一个扣子没扣对,下面的扣子全扣错了。
龙应台的不幸
■ 看来龙应台有点不幸,她踩了你的线。她如果只写写什么文艺批评,还算恰如其分。她不自量力,扩大来谈“一九四九”的问题,恰恰那是你一步步踩过的线,她跑来乱踩,就闹笑话了。你从十四岁起看“1949”长大,而龙应台呢?“1949”时她还没穿上开裆裤,实际还没出生。
□“1949”对我是目击、是身历、是焦距清楚的见闻、是文件累积的印证,但对龙应台都不是,龙应台只想对大题目速成,那是速成不来的,既不够真实,也容易闹笑话,搞什么大题目啊,连小细节都弄不清楚。像台北的紫藤庐,全不是那么回事。
龙苑长春之一
■ 你从理论上论定龙应台,已经很清楚了。举个例吧。例如,龙应台用很大篇幅,写国共内战,写到长春围城:
长春围城,应该从 1948 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 3 月 15 日算起。到 5 月 23 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到 10 月 19 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
围城开始时,长春市的市民人口说是有五十万,但是城里头有无数外地涌进来的难民乡亲,总人数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围城结束时,共军的统计说,剩下十七万人。
你说那么多“蒸发”的人,怎么了?
饿死的人数,从十万到六十五万,取其中,就是三十万人,刚好是南京大屠杀被引用的数字。
一百多公里的封锁线,每五十米就有一个卫士拿枪守着,不让难民出关卡。被国军放出城的大批难民啊,卡在国军守城线和解放军的围城线之间的腰带地段上,进退不得。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野地里,一望过去好几千具。
11 月 3 日,中共中央发出对共军前线官兵的贺电……在这场战役“伟大胜利”的叙述中,长春围城的惨烈死难,完全不被提及。“胜利”走进新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代代传授,被称为“兵不血刃”的光荣解放。
事实这么简单吗?龙应台提出笨问题,为什么长春不像南京大屠杀那样被关注?为什么长春不像列宁格勒那样被重视?龙应台仍是老套,她只写“现象”,不找“原因”。你谈谈原因吧。
□ 这是根本不可以类比的。南京、列宁格勒是外国人侵略,长春是本国人因革命而内战,“原因”根本不同。
问共产党为什么围城,为什么不问国民党为什么造成被围城的局面?
第一、你造成“反革命”的政府;
第二、你造成“死守孤城”的兵家大忌;
第三、你裹胁人民于先,又驱使人民于后,以“饥民战”恶整敌人;
第四、你最后还不是投降了,与其如此,何必当初?要投降早投啊,为什么饿死成千上万的人民以后才投降?一方面投降了,他方面难道不是“光荣解放”吗?一方面放下武器了,他方面难道不是“兵不血刃”吗?
龙苑长春之二
龙应台完全不知道,最后的“现象”根本不是单纯的饥民问题,而是国民党蓄谋发起的“饥民战”。我立刻亮证据给你看。根据《长春文史资料》1988 年第二辑的调查:
长春守军为减轻城内粮食奇缺的压力,还采取了残忍的“杀民养兵”和“逐民出城”的政策。他们规定一个警察要赶走八人,一个保长要赶走八家,将市内饥民、乞丐和开释之犯人,均大批地驱赶出城外。
在共产党这边,一下子冒出“饥民战”,不得不妥为应付,也需要时间解决。我们看看共产党这边当事人的回忆:
敌人驱使大量市民出城,造成十余万市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仅在我师正面就涌出数万难民。兵团指示,立刻把难民收容,转运到解放区就近安置。我师方向的卡哨是难民出口之一。我民运部门协同双阳、伊通、怀德等县委、县政府,转运疏散,经过十几个昼夜,才把难民疏散安置下来。
从“杀民养军”到“逐民出城”
可见情况是国民党方面造的因,即“杀民养军”、“逐民出城”,弄出个烂摊子让你收。国民党抢粮食,经过如下:
颁布了《战时长春粮时管制办法》,其中规定市民只准自留三个月的口粮,其余的粮食按议价卖给市政府,“以供军需”。居民中如有抗拒不交或隐匿不卖者,一经查获,除没收粮食外,还要按军法惩处。于是,城内居民的粮食被“管制”起来,统一分配,搜括殆尽。
悲剧发生,总要找“原因”,据当时国民党第一军头郑洞国的回忆:
〔蒋介石〕在电报中除了用好言抚慰我们以外,仍是要我们无论如何要坚守住长春,等待他派大军前来救援。在给我本人的电报中,蒋先生还特别命令我将长春城内人民的一切物资粮食完全收归公有,不许私人买卖,然后由政府计口授粮,按人分配,以期渡过眼前难关。
结果呢?蒋介石一筹莫展,根本派不出救兵来。一旦“杀民养军”的戏码用到尽头,“逐民出城”的戏码就出来了,最后的悲剧证实了两点:第一、你蒋介石根本不该守长春孤城;第二、你蒋介石根本无力救长春孤城。是你决策的错误,责任攸归,一清二楚。“原因”在此,可是我们无知的龙应台不知道,她只会看“现象”。“现象”就是共产党不对,这就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这部书的方法架构,这么头脑不清的人,居然还要写书呢。
■ 长春非死守之地,根本不该守,结果造成围城惨剧。
□ 这当然怪蒋介石的头脑不清。死守孤城的作用只为了面子、一时的面子。
■ 国民党文宣作品,有“蒋总统在军事上的丰功伟业”这类主题呢。
□ 在军事上,守长春是笑话,懂军事的人都知道是战史中的笑柄。并且,从战史中,我们还可领教“饥民战”的伎俩。凯撒(Caesar)书中记录:公元前 52 年,蛮族守阿勒西亚(Alesia)城,即驱出城中老弱,到罗马军前,乞求一饱。凯撒拒绝收容饥民,因为他看出了这是敌人搞出来的“饥民战”。
“一九四九”的兵败山倒
■《李宗仁回忆录》中指出蒋介石虽为军人,实不知兵,最后导致兵败山倒。歌颂蒋介石丰功伟业的人,很难想像蒋介石在军事上多么外行。至于所谓北伐成功统一中原云云,成的并非军功,而是收买之功、情报之功,实际上,蒋介石并不会打仗。
□ 黄埔六期的盛文将军,他是胡宗南的参谋长,打下延安的就是他。他晚年在《盛文先生访问纪录》中回忆,就变相指出蒋介石不知兵,只会用死守耗尽兵力:
我可以大胆地说,徐蚌会战是不应该打的,这是政略的错误。许多地方我们不应该打而打,应该放弃的地方到处死守。这样攻占一个地方就多背一身的包袱,最后使自己一点气力都没有。关于这一点共党就不一样,他就不愿背多余无益的包袱,随时保全着实力。到处都要死守,等于和敌人同归于尽。成都最后是我守的,我当时就反对守成都,守它只有同归于尽而已。
该看《萧劲光回忆录》
还有共产党那边的,也要看。据《萧劲光回忆录》,特别指出国民党的难民战术:
他们将骨瘦如柴的长春市民,成群结队地驱赶出来。这对我部队压力很大。我们既要执行封锁任务,又要维护人民群众利益,既要粉碎敌人恶毒的阴谋,又不能让成千上万的百姓饿死。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政策问题。
共产党设立了一个“难民处理委员会”:
在前沿和后方设置了大大小小的难民收容所数十个,有计划地收容难民、疏散难民。开始,我们工作缺乏经验,给饿苦了的群众吃饭没有限制,结果有些群众在久饿之后突然进食过多,胃肠负担不了,胀死了。接受教训,以后收容的难民就先吃两天稀饭,逐渐增加饮食,避免了类似情况的发生。对收容的难民,及时的疏散到各地去,有的单位还利用难民回去做侦察或瓦解敌军的工作。围城期间,难民委员会共发放了四千吨救济粮,六亿元救济金及五百斤食盐。为了救济长春市的难民,减轻当地解放区群众的负担,我们的战士迅速自觉地开展每人每月节约一斤粮的运动。
像萧劲光这些资料,所在多有,龙应台一概不看或不知道看,不明真相与原因、不知道共产党怎样抢救难民,就谴责起来了,这种落笔方式,又从何真知“1949”呢?糊涂包龙图龙包图,把国民党、共产党各打五十大板,这叫公正吗?龙应台的程度太差了,在文献上,她看得太少太少、根本跟不上有关文献,她谈长春,谈得太贫乏了。
东北人的苦难见证
■ 龙应台喜欢用人证,她做访问“以实其说”呢。
□ 谁没人证呢?我的三叔、我的六叔,都是那时死里逃生的长春难民。我的老同学吴文立,也是一个。在台中一中,我同吴文立放学走在一起,他讲述这一悲剧,他那时十二岁,同母亲被赶出长春,国共双方还在交火,流弹打中他母亲,当场毙命。奇怪的是,母亲身上都饿得乾扁了,都流不出什么血来了。侈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龙应台,你知道多少?
■ 吴文立是东北人?东北人见证历史见证得最多?
□ 是,他爸爸吴广怀是国民党国大代表,是我父亲学生。东北人见证中国本土上的苦难,早在 1904 年日俄战争就开始了。两个王八蛋国家打仗,战场竟在中国领土上,多可恶啊。到了 1931 年“九一八事变”,东北人更首当其冲,开始抗日。可是,蒋介石的国民党的历史不这么算,抗战竟从“七七事变”算起,“九一八事变”后的六年都不算了。尤其在蒋介石的国民党媚日的时候,不准你抗日。我爸爸因为抗日抗得早、抗得拍子与国民党不对,自然有被国民党诬为“汉奸”的危险。我爸爸的遭遇,画出了一幅謔画,就是:作为一个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人,不爱国当然不对,但是爱国不爱在嘴上,而要言行合一,可不是好玩的。——要爱国,必须得跟着国民党永远在一起才行,你要单独去爱,不论你多少功劳、做多少“地下工作”,结果不用“汉奸”办你,就是党恩浩荡了。我爸爸痛苦的得到这一教训。因此,在日本走了、共产党来了的时候,他学乖了,他知道这回一定得抓住国民党、跟国民党永不分离才成,再被国民党所弃、再做国民党的“弃民”,国民党再回来,他一定又是“汉奸”了。于是,他决心抢登巴士,先期逃难,追随国民党到天涯、到海角,再也不分离。最后,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他跟到了台湾,就这样的,我们全家到了台湾。那时我十四岁,无决定之权,一切爸爸决定。我爸爸来台湾的目的,的确没别人那么雄壮,一切救国救民反共抗俄的大道理,他全都跟不上。他来台湾,只是怕国民党又说他是“汉奸”而已。我爸爸的“汉奸恐惧症”,是我们一家来台湾的根本原因:别人都是怕共产党而来台湾,我们却是怕国民党而来台湾,天下令人哭笑不得之事,无过于此了。龙应台侈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好像遍访民隐,她不该不访到这个有特色的故事吧?漏掉这种有特色的小故事,又何以真知“1949”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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