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防艾滋病第一人”
高耀洁不是第一个,更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但她是最早将这个真相向全社会和全世界公开的人。此后 27 年,一直说到生命的尽头。
从事后来看,河南省卫生厅不是不知道真相,他们只是没有公开这份 1993 年的郑州 CDC(疾控中心)的研究报告,发现了 542 例 HIV 的阳性。这个数字是当年全国汇总数字的两倍。而这份报告在当年没有能够刊出,结果是两年之后,周口医院的王淑平医生不得不去北京向中央政府反映,河南的艾滋病已经出现流行之势。
1995 年,河南开始全面清理血站,但是没有向社会公开原因。不公开的结果是血站转向地下,彻底失控。农民不知情继续卖血,病人不知情无法治疗,这导致 1995 年成为疫情蔓延最严重的一年。
佑安医院的张可医生曾经把这个问题向当地反映,一位官员对他说没关系,过两年死完了就没事了。死者能为自己作证的方式只剩下坟墓,所以高耀洁能够找到真相是跟着坟头找的,她称为“打黑洞”。
2000 年,死亡高峰期出现了,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经被噤声。向北京报告河南艾滋病的王淑平被开除,第一时间报道疫情的本地记者张继承被开除,发现文楼村疫情的桂希恩教授被驱逐。桂教授劝过高耀洁,说不让说就不说了吧,高医生说你比我年轻 10 岁,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桂教授说那他们会打击你的,高医生说那我就拼上这条命。
2000 年秋天,高耀洁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和纽约时报的采访,向国内外公开了这场疫情。第二年八月,在内外压力之下,中国卫生部公布河南文楼村疫情,举国投入 20 多个亿,建起了 400 多个血站来控制血源性的传播。
此时距离高耀洁发现第一个病例过去了 5 年。5 年是什么概念?这是 2002 年,我采访时任中国卫生部部长张文康的记录,他说从 1995 年到 2001 年,6 年当中,中国艾滋病感染人数每年增长 30%,100 个人当中有 70 个是通过血源传播的。他说如果这个势头没有拦住,2010 年中国会有 1000 万艾滋病患者,危及整个民族。
2003 年的 11 月,我去了河南柘城县双庙村,寒冬的凌晨,雨雪交加,一群孩子睡在凉席上,没有棉衣,地上的鞋湿透了。那个屋子里一共有 52 名艾滋孤儿。我的新闻线索来自高耀洁。
这些孩子能被人看见,是一位退休医生单枪匹马在黑暗中打出的洞。当年年底,高耀洁入选了央视的感动中国人物。那是 2003 年,中国的公共卫生领域两次前所未有的大公开,是两名医生掀开的,蒋彦永、高耀洁。
2023 年,我们同时失去了他们。有人说那既然 2003 年之后,高耀洁已经是一个央视的感动中国人物了,这不光是一个道德评价,也有一定的政治标杆,那她说的平台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到国外去说。
我拿我的节目来做例子。2003 年这期节目,我们进村的时候是在凌晨 4 点拍的,天亮之前撤走。为什么?因为我的同事之前进村之后被非法拘禁了 7 个小时,押送回北京。这个节目播出的时候,地点只能写中原某村,连希望观众捐赠的地址都不能够写。
节目播出之后,没有任何官员承担责任,反而所有的社会捐赠,包括央视 5000 名员工捐赠的一共 100 万,是被地方政府收走了,用处如何,我们无法再跟进。
这就是我的工作,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但是高耀洁要完成。中原纪事拍摄的就是这个过程,很多输血感染的病人,他们到法院诉讼不予立案,所以高耀洁决定要收集 100 个这样的病例之后向社会公开。
2007 年,张静亚的病越来越重,但她的母亲已经找不到高大夫了。高耀洁家的电话和网络被切断了,因为美国一家国际组织要给她颁奖,所以她被软禁在家中。直到此事被国际媒体曝出,之后希拉里多次写信,胡锦涛批示让高耀洁领奖。
就在这个春天,13 岁的张静亚去世了。在领奖台上,高耀洁穿着一件黑底白花的衣服,是艾滋病人做了送给她的。她说:“我要为千千万万死难者服丧。”
有人在发给我的争议当中说,高耀洁领完奖之后不是顺顺当当回国了吗?她没有受到迫害,为什么日后要出走呢?
高耀洁从美国领完奖回国之后,不是直接回河南,她直接去了上海干什么呢?是找了一位律师,然后公证了一份文件。这文件当中,就是她著名的三不原则:不接受现金捐赠,不成立组织,不加入团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她去美国领奖之前,河南省红十字会找到她,希望她能够在海外为河南募捐。她回来之后,省政府官员找到她,说希望出版一本书,叫《河南的艾滋病今昔》,反映今日成就。希望她能够挂名,稿费都归她。
这些事情她都拒绝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这个人不识抬举,独立是有代价的。” 一个人出了名之后,有的时候不做什么事比做什么事还难,付出的代价还大。
她的终生一直没有接受过任何捐赠,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奖金、稿费。办公室就是她的家,帮手是她结了婚 52 年的丈夫,怕她干又怕她累着,所以帮她干,直到他 2006 年因为癌症去世。
就是这么一个家庭,连一根绳子都舍不得买,把 100 多万的奖金和稿费用在艾滋病人身上,用来给各地的病人和孩子寄杂志和材料。一包 8 本,这样捆成捆,坐在收废品的三轮车上,到邮局免费寄到各个地方,说穷人没有钱。
这样的书,她寄了 5 批,到最后没有任何动静。2009 年 4 月份,她拿着存根到邮局查询,才知道书全都被扣押了,哪来的命令?回答是:“你别问了。”
风烛残年,万不得已
一个月之后,因为法国政府要给她颁奖,她的电话和网络又被切断。这一次,高耀洁走了,她说:“风烛残年,万不得已。” 她没有说话的地方了。
她去世之后,我跟她的传记作者林世钰讨论。我说:“什么人会在 80 多岁一个人去异国他乡,无亲无故,就为了一个说话的自由?” 林世钰告诉我一件事,她说高耀洁小学毕业,母亲不让她念书,她拿了一支粉笔,在门板上写下:“命归西天魂自由”,然后悬梁自尽。
被人救下来之后,才有了继续上学的机会。不自由,毋宁死。她说:“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通常人出国,是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好一点,但是高耀洁是因为出国,跟她的家几乎决裂了。
2007 年,她出国领奖之前,即使在胡锦涛已经批示之后,她的儿子在压力之下,不得不跪下来向她磕了三个头,求她不要去。高耀洁老泪横流,她写了一张条子,说:“本人行为,本人负责,与我儿子无关。”
这个儿子在他 14 岁的时候,就受母亲的牵连,在文革中在监狱服刑三年。做高耀洁的儿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说她女儿在受母亲牵连丢掉工作,远走异国他乡之后给她母亲写过一封信,说:“你在走让国人谩骂的路,你会在孤独凄凉中死去。”
很多人也责备过这个孩子,但是我在《中原纪事》这个纪录片当中,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女儿的声音。就是这个女儿,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去医院,被人群围攻,她个子太矮了,没法挤进去,看不到人们在对她妈妈说什么和做什么。
将近 5 个小时之后,她妈才脱身,然后领着她去了一家饭店,要了一碗馄饨。就在吃这个午饭的时候,她妈妈吐血了,最后只能做了胃切除。这就是那一天被殴打的结果。
这个孩子的一生,一直在这样的痛苦恐惧屈辱,甚至自责当中度过。这不是母亲的错,也不是孩子的错,但是孩子能责怪的,却只有母亲。
一个人耄耋之年,独居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谈何容易。我看到这张纸条上写她在医院的时候,连喝一杯热水都很困难。
但是美国 14 年,高耀洁写了 10 本书,她不止写艾滋病,她写国共内战、土改、大跃进、大饥荒,写下一个医生眼中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史。
她说:“如果不书写成册留给后代,我对不起历史,于心有愧。”
如果你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你就不配称为人
黎安友教授对我说:
高耀洁终生对政治不感兴趣,她只是尽一个医生的天职,那就是说真话。
有人说高耀洁已经跟时代脱节,她所思所想所说,跟当时当下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2020 年,94 岁的高耀洁就不会在 2 月 7 日的深夜写下这首诗。
高耀洁出了书之后,版税一概不要,都抵成书寄给国内的大学,想留给后来的研究者用。从美国寄一本书回去是 36 美金。有一段时间,她每个月的生活费是 86 美金,所以她穿布鞋,补丁衣服,舍不得扔剩饭,但她还是不接受捐款,不加入任何团体和组织。
高医生这种几乎是道德洁癖,有的时候会近于苛刻,给身边人很多的压力。我在跟黎安友教授谈话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他甚至没有敢告诉过高耀洁自己曾经离过婚。他说她身上有旧时代的道德,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有的时候她看现在的事情未必客观,但是她很真,她不说违心的话。
这就是为什么,纽约时报在高耀洁去世之后的评论中说,她反对在艾滋病防治上推广避孕套的观点,让不少专家不满,但即使反对她的人也尊敬她。这么刚烈的印象,很容易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之感,但是有一次,高耀洁的一个护工捡了很多的那种用过的饮料瓶放在家里面,准备将来卖。有客人就担心说招蟑螂或者对老人的健康不好,想跟护工打招呼让她拿走。高耀洁说,不,她说:“我想了很久,穷人不容易,我同情受苦的人。”
当年,高耀洁印刷的防艾(滋病)小报的报眉上印着一句话:“如果你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你就不配称为人。”
高医生一直想回国,直到 2016 年得了肺炎之后,她的肺纤维化了,必须 24 小时吸氧和得到护工的护理。2018 年,她的儿子来看过她一次,待了一天就走了。临走之前,中国人不习惯拥抱,他就贴了一下自己母亲的脸,说:“妈还是那个味。” 他们母子俩都哭了,因为知道这次可能是永别。
最后几年,高耀洁几乎没有走出卧室,她头脑还清楚,但是被身体困住了。她说,只有做梦的时候,她永远在跑,跑日本人的轰炸,跑国共内战,跑文革的时候去监狱探望儿子的路,总是坏人在追,她越过很多河沟,跑得又饥又渴,脚上腿上都是泥,最后总是跑的脚抽筋才醒。
有一次她生病住院,林世钰去陪护她听到她做梦的时候“啊啊”的叫,就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外面是纽约的雨。
高耀洁的最后几年是写书撑着她活,所以,林世钰刻意地拖着她最后一部书稿,想做的慢一点。到 12 月 6 号,她实在拖不过去了,就把书稿发给了高耀洁,4 天之后,高医生去世。
高医生说过,她希望死后不要有任何仪式,只是将骨灰和老伴的骨灰混合后撒入黄河,顺流而去,那是她的家,她的来处。
所以,今天我们就以这个纪录片,以她熟悉的中原的天空、大地、村庄和她最牵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