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广场上的高音喇叭宣布:“现在开始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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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橡溪笔谈

6月3日上午,北大79级中文系文学专业班的老同学,同宿舍老友刘宝明匆匆来到安定门外交通部招待所找办班驻会的我。他工作的单位新闻出版总署直属的现代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安华里一栋单元楼里,楼下是他们单位,楼上五层是他住的职工宿舍。

  刘宝明说,班上毕业分配到解放军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的熊国胜一直在找我,联系不上,就找到了他,让他转告我:咱们班上同学骆一禾猝然去世了!

  骆一禾与刘宝明,大学与我北大32楼426宿舍同屋四年,一个住我对面的上铺,一个住我上面的铺位。骆一禾的下铺赵仕仁,毕业分配在最高检察院,85年夏与我们79级王军涛等一帮北大政治活跃同学游玩官厅水库时,不幸溺水身亡。骆一禾毕业分配北京出版社的《十月》杂志,以诗人著称。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4月27日抗议《四二六社论》的大游行上。

  当时我正在复兴门立交桥上等待冲破层层警察防线,向天安门挺进的西边高校游行队伍,万没想到与骆一禾在此不期而遇。他骑着自行车,车后面驮着一个男学生,是刘宝明的陕西宝鸡小老乡,在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上学,很活跃,任班长。骆一禾那时已同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81级的张玞结婚,赵仕仁葬礼后有三年多没怎么见过他。他见我在等高校游行队伍,挥着手大声地说:“告诉那些孩子,不要来天安门,等在那里的军警是法西斯,会开枪杀他们的!”激动得嘴角直痉挛。我忙问怎么回事,他说他骑车去天安门广场的路上,碰到正在开进的装载全副武装的士兵的解放军大卡车,他急忙掉头,见到学生队伍就站到高处报警,说他们游行去天安门,一定会被军警开枪射杀的,结果给人家当疯子哄笑轰下台。我与骆一禾同屋四年,太了解他的诗人气质了,安抚了几句,他根本听不进,骑车驮着刘宝明的人大小老乡,继续他的劝阻屠杀之行了。

  天安门广场高校学生绝食请愿活动开始后,骆一禾与张玞积极去广场声援。5月14日他们在北大绝食队伍里,正在激动谈论的骆一禾,突然说不出话来,两眼僵直,面部通红,几分钟后摔倒失去知觉。广场志愿医护人员赶紧把他抬上了救护车,直奔北京急救中心,同陆续送到的绝食同学一道,接受葡萄糖输液急救。过了两三天,骆一禾仍未睁眼好转,有一位有经验的医生,怀疑他根本不是绝食引发的昏迷,可能是大脑出现了病变,就安排把他送到了北京擅长脑科疾病专科的天坛医院,在那里一检查,发现是大脑内出血,赶紧动手术开颅减压,结果颅腔一开,高压下的积血,喷了主刀外科医生一身。医生诊断说,骆一禾先天大脑血管有畸形,其中的一根破裂出血,因耽误得太久,颅腔内积血长时间压迫脑组织,造成不可逆损伤。骆一禾成了植物人,一直没有苏醒过来,终因器官衰竭,昏迷到5月31日下午不幸去世,年仅二十八岁。

  骆一禾的父亲骆耕漠,社科院经济所研究员,是三十年代入党的中共经济界元老,曾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国家计划经济委员会副主任。骆一禾上有三个姐姐,父亲骆耕漠老来得子,故取名一禾。时值北京戒严,戒严部队被抗议民众阻挡在城市外的非常敏感、关键时刻,当局担心骆一禾广场脑出血死讯,会火上浇油,引发更大的抗议浪潮,严密封锁了骆一禾的死讯,并对体制内骆一禾的家人,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不许他们公开举丧。

  当局官方发言人、媒体,一再宣称绝食期间天安门广场从未死人。我们北大校友骆一禾声援绝食同学晕到在天安门广场,被当作当时大量饿晕的学生急救,忙乱中耽搁了突发性脑溢血治疗,成为六四期间广场牺牲的第一人。

  大学班上的一些同学,大概听说我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绝食请愿,就想找我联系,把骆一禾猝然去世的消息,捅到广场,让社会舆论给当局施压,尽快松口让家属为骆一禾举办正规葬礼。

  我决定下午去天安门广场的社科院研究生院营地,找把那里当作首都知识界联合会在广场常驻点的社科院老同学,通报此广场死人事件。坐公共汽车从安定门外到天安门广场,路过交道口,就下车到东棉花胡同的中央戏剧学院,看望在那里任教的女朋友。

  6月3日是星期六,午饭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歌声悠扬,文艺气息浓厚,一派度周末的景象。我把骆一禾的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女朋友,她非常吃惊,感慨不已。骆一禾的太太张玞,也是她的同班同学。我说我要去广场通报此事,她说她也惦念戏剧学院坚守在广场的戏剧文学系学生,她是他们的班主任,有责任照看他们。我们就一起坐公共汽车去天安门广场,到那里已一点多钟了。

  进了广场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帐篷,我把把骆一禾广场送去急救猝然去世,丧事受阻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首都知识界联合会那些社科院老同学听,说骆一禾的同学、朋友,都希望广场的人公布此丧讯,向当局施压。意外的是,他们听了此消息反应出奇地冷淡,无所表示。见我面露责备之色,肖阳说,这个消息如果昨天得到,一定是引发导火索的震惊消息,但今天已不算什么了!

  见我诧异的眼神,肖阳说:当局已经决定今天动手了!你不知道今天凌晨三四点大量便衣戒严部队的军人,分几路向天安门广场进军的事吗?大概有好几千解放军士兵,一色白衬衫、绿军裤,不带军帽,横挎军水壶,纵队小跑,一直冲到王府井北京饭店前,才被北京市民堵住。同一时间市民在六部口中南海南门前的长安街上,拦截下了一辆旧面包车,发现里面装载冲锋枪,子弹箱,还有机关枪呢!我皱着眉头说:有这种事?我没有住在研究生院。肖阳说:你现在去人民大会堂西面六部口,长安街上看看就知道了!

  我和女朋友赶紧出了帐篷,沿着长安街,向西走去。快到中南海南门新华门前六部口,已经满街是人,交通中断。挤到人群前,只见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老旧面包车顶上,高高地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正在展示市民缴获的轻机枪、上了刺刀的冲锋枪、钢盔、军帽。枪身看上去很陈旧,像是淘汰入库的军械。面包车内有不少木箱、包裹,据说里面尽是子弹、弹匣、钢盔、工兵锹什么的军用物资。

  按中共的历来规矩,京畿之内丢失一把手枪,都是轩然大波,严令各级保卫部门限时破案,追回丢失的武器,追究责任,严厉处罚。现在居然把这么多条破旧不堪的枪,轻易扔给了北京街头的老百姓,背后不知是多大的阴谋!即便是文革最乱的时候,中央都严令对抢枪的坚决开枪镇压。今天民众长安街上公然展示缴获枪械,这不给当局提供了绝好的借口?看来戒严部队武力夺回天安门广场,就在今晚了!

  我俩赶紧返回广场,我去社科院的帐篷,她去中央戏剧学院的营地,通知大家做好今晚戒严部队强行攻占广场的准备,至少动员女同学先撤离广场。到了社科院的帐篷,我讲了我的判断,大家也都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急迫气氛,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广场西面六部口方向传来阵阵沉闷爆破声。大家马上跑到帐篷外向西了望,隐隐约约有烟雾飘起,呐喊声不绝。广场的人不由自主地向西长安街涌去,只见六部口的长安街上一地碎砖石,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刺鼻的瓦斯气味,有不少市民头破血流,衣衫上都是大片鲜红血迹,一问,才知道北京市公安干警、武警刚才施放催泪弹,挥舞警棍、盾牌猛劈猛推,驱赶围观的民众,抢回了面包车里的武器装备,酿成流血冲突,伤人不少!

  施暴的警察、武警,早已消失到附近的人民大会堂里去了。愤怒的市民,举着血衣,涌向大会堂西门。当局早有防范,大会堂外的四周,围满了绿秧秧的士兵。与我们一个半月前胡耀邦葬礼时遇到的大会堂前军人不同,这次他们个个头戴钢盔,人人身背水壶,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对前来挑战的市民,越过警戒线他们就猛往外推搡,敢还手挣扎的,抡钢盔就砍,出手果断,对使用暴力有恃无恐。

  

      透过人民大会堂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大会堂里面布满了头戴钢盔的军人,他们有的席地而坐,更多的是在里面走来走去,调动频繁。地铁从二环可以直接开到人民大会堂底下,是北京人公开的秘密,当年的中共九大、十大,未见代表出入人民大会堂,就宣布已秘密召开了,北京老百姓都说,他们从地下通道进入大会堂的。当局完全没有必要今天凌晨让徒手便衣的戒严部队军人从长安街大道突击进入市中心的天安门广场,如此毫无军事意义的行动,不过是引蛇出洞,为武力开进制造借口罢了。

  大会堂西门前的民众越聚越多,与大会堂前的戒严部队军人冲突不断。大会堂的军人在军官手提扩音喇叭的指挥下,一次又一次地扩大警戒圈,把聚集的民众往大会堂外推。每一次推搡,都是骂声一片,爬在路旁树上看热闹的民众,吐沫从树上纷纷啐下,夕阳映照下如急雨般飘洒,落在一排排闪着绿光的人民大会堂军人钢盔上。

  看着大会堂前军人与民众的僵持,我惦记着女朋友那边的进展,就回广场找戏剧学院的营地。到了那儿,见到女朋友和学院的领导,正在劝学生离开广场回校。从中央部委所属高校系统传达下的指示,今晚戒严部队一定要开进北京,院校的干部、教师,一定要去一线劝阻学生拦堵军车、滞留广场。身为班主任的女朋友,苦口婆心地劝她那个戏剧文学系班的学生撤回学校,这些孩子仍梗着脖子,纹丝不动。他们前些时候在大家绝食时,高调不光绝食,而且绝水,很出了一阵风头,现在率先撤离广场,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下不来台。

  转眼已是黄昏,八点钟以后,天安门广场聚集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很多人推着自行车,在广场与长安街来回奔波观望,传递戒严部队大军压境的最新消息。

  我回到研究生院的帐篷,发现里面挤满了社科院的人——东郊研究生院在读学生外,更多的是在城里各研究所上班的往届同学,颇受鼓舞。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危险的时候来天安门广场增援?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六、七点钟的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宣读了北京市政府的通告,要求北京市民今夜不要上街,大家觉得今晚要彻底摊牌,武力清场了,不约而同骑车赶到广场来增援。他们报告说,来研究生院营地的途中,广场和东西长安街、二环、三环立交桥,马路上的市民非常多,一定是市民们都听出了北京市政府的通告的凶煞之气,知道今晚要出事,所以涌出家门堵军车,像上次戒严令发布时一样,尽绵薄之力保护广场的学生。

  晚上十点,“天安门民主大学” 在天安门广场北部“民主女神”塑像下举行开学典礼仪式,广场市民、学生聚集大概有几十万之众,人声鼎沸,人气达到高潮。

  “天安门民主大学”由保卫天安门广场学生指挥部副总指挥、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员张伯笠出任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严家其任名誉校长,喇叭广播出的名誉教授名单里,包括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研究员包遵信、我们文学所的所长刘再复、哲学所的研究员李泽厚。

  广场昏暗灯光下,喇叭里不时播出开学典礼上与会者的发言,激起广场成千上万名听众的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全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宛然如平静的台风眼,全然不知西面几公里之外的木樨地、复兴门,已十二级血光风暴呼啸,民众肝脑涂地。

  晚上十一点时,遍布天安门广场的照明华灯上所装的竖长音箱内的高音大喇叭响了,反复播送《北京市人民政府、戒严部队指挥部关于立即清理天安门广场公告》:“天安门广场是伟大祖国首都的中心,是我国举行政治性集会和迎宾活动的重用场所,是新中国的象征,但现在的天安门广场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为了恢复天安门广场的庄严面貌……我们坚决执行国务院戒严令和北京市政府一、二、三号令,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

  此时戒严部队长安街上开枪杀人的消息已经充斥广场。开始大家还将信将疑,自我宽慰应该是橡皮子弹,真枪实弹当街射杀和平抗议的百姓,绝对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多世界新闻媒体都在北京看着呢!

  午夜十二点时,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的保卫天安门广场指挥部广播站的喇叭,传出吾尔开希恸哭流涕的讲话,依稀是他认识的一位他们北师大的女生,有名有姓,刚刚在木樨地被戒严部队开枪打死。喇叭里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然后是一阵杂乱的噪音,有人插进来宣布:“吾尔开希……又……昏倒了……已被救护车带离了天安门广场”,印象颇深。

  6月4日。零点刚过,站在社科院帐篷外的我,看到一辆装甲车从天安门广场东侧,中国历史博物馆正门台阶下的大道,由南向北,轰然开过。它横冲直撞,马达轰鸣,屁股黑烟直冒,故意之字蛇行,一会儿贴着马路沿儿碾压路旁停放的自行车,一会儿冲着人群就轧。所过之处,人们纷纷躲闪,一片狼籍。此装甲车为突破天安门广场之头功,竭力炫耀武力,恐吓市民。当时在广场上尚有数十万民众,被激怒的市民,成群跟在这辆装甲车后面喊打追赶。它全速行驶,上了长安街就向东折去,消逝在南池子公安部大门口方向。一直跟在后面追赶它的市民,喘吁吁地告诉我,这辆装甲车是从西长安街突破进天安门广场的,围绕着广场转了好几圈才跑掉!

  见到广场被装甲车突破后,大量市民立即行动起来,齐心协力,赶紧把长安街与天安门广场外沿之间的隔离铁栅栏、机动车道之间的水泥交通隔离墩,推移横在马路中间,企图以之阻挡军车。

  零点三十分,一辆编号003的装甲车,沿着东长安街冲入天安门广场。这辆装甲车对前后左右围堵它的密集人群,视而不见,一路艰难地冲撞市民横在马路上的交通栏杆、隔离墩,履带最始终没能翻过一个高水泥隔离墩,卡在那里几经努力,突然熄火,猝死不动。周围一直向之砸石块的愤怒民众,见机蜂拥而上,爬上装甲车先是用棍棒撬砸车门窗,继而点着棉被铺盖上去,火焰腾空而起。不一会装甲车内的三名军人,忍受不了烟熏高温,从里面钻了出来,顿时遭到民众猛烈围殴。

  我们在场的高校学生,马上手拉手组成人链,竭力保护这三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军人,将他们扶送到中国历史博物馆边的广场志愿医护人员设立的急救站,沿途遭遇一些市民的痛骂,我们一再声述我们的非暴力主张,在已被铁血事实教训的市民眼里,简直就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突破人链追打的市民,误伤一位学生,头破流血。

  护送这三个受伤军人到历史博物馆边的急救站后,我站在博物馆的台阶上,见到的仍是人山人海的市民。今晚电视台广播了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通告后,所有的公共汽车都停开,很多市民是骑自行车来天安门广场的,聚集的人群里不乏不少推着自行车的民众。

  凌晨一点半左右,天安门广场的高音大喇叭反复播送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发出《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军队播音员在播到最后一段时,特别加重语气,严厉强化“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这个首都发生反革命暴乱,天安门广场滞留不走者打死活该的警告,用高音喇叭反复广播了三个多小时,直至清场。

  听到广场高音大喇叭广播《紧急通告》后,人人都会意识到军队今晚一定会武力控制广场,流多少血,死伤多少人,绝对在所不惜。

  我赶紧去广场上中央戏剧学院的帐篷,看看的女朋友那里的情况。她所带班级的学生已经有不少离开,剩下的几个仍坐在地铺上,她苦口婆心地劝他们乘横贯北京市中心的东西长安街还没有被军队切断,赶紧返回北边的学院。沉默了一阵,她剩下的那几个学生也终于起身离去。

  我叫女朋友同他们一起离开广场回戏剧学院,她坚决地说不离开,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不愧是将门之女,面对已宛然如战场的广场,毫无惧色!

  我们一起返回社科院的营地。帐篷里人头攒动,社科院今晚赶来广场增援的在校生、科研人员,听到广场大喇叭杀气腾腾的广播后,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里。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继续坚守天安门广场,直至面对戒严部队军人,向他们展示人民的勇气,显示我们不惜牺牲自我,也要将和平、理性、非暴力抗议的宗旨,坚持到底的决心。

  人民英雄纪念碑是最适于展示我们不屈意志的地方。大家决定全体社科院留守广场人员,立即从帐篷转移到纪念碑。有同学解下帐篷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大旗,高举着领队,大家跟在校旗后默默地向纪念碑走去。有一对不知是哪个研究所的小夫妻,十分爱惜他们骑来广场的两辆崭新自行车,特别将它们推进我们那已空无一人的帐篷里,捡了两条被子掩盖保护好,恋恋不舍地离开,追赶上队伍。

  纪念碑北侧台阶上下坐满了各高校的学生。我们社科院的人大概是最晚到的,落坐在面对天安门的最底下几级宽敞台阶下的广场石板地上。

  我沿着台阶走上纪念碑基座的第一个平台,见到北京高校的旗帜,差不多都转移到这儿了。在北京大学的旗帜下,我见到了同为七九级的老友钱立。钱兄苏州人,本科北大物理系,自习常来北大图书馆二楼的文科阅览室大厅蹭座位,因而与每天绝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自习的我认识,日渐稔熟,乃至莫逆之交。他硕士生时与同为理科的吴国盛转念科学史,毕业后任北大校长丁石孙的专职秘书,北大学生广场绝食请愿后,听说他同另外一个硕士生时同屋陈坡,担任北大教师后援团的领军人物。此时钱立正在吩咐周围的北大同学做什么,与我意外相逢,他苦笑点头打个招呼,表情黯然,宛如生离死别。

  往上看纪念碑基座的第二个平台,浮雕下一堆人拥挤在一起挥臂慷慨激昂,大概是6月2日进入天安门广场的“绝食四君子”——刘晓波、侯德健、周舵、高新与高自联的学生领袖在争论什么吧。高自联广播站的数个喇叭,悬挂在浮雕之上的纪念碑面向天安门面的小碑座角上,音量被广场不断播放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高音大喇叭,压制得只能声及纪念碑附近。这时有几个我们社科院的人上到第一个平台上,一起凭靠在铺满标语横幅的汉白玉栏杆上,眺望天安门广场,可见天安门前的长安街上,坦克、装甲车往来穿梭,东长安街临近广场入口的南池子,西长安街临近广场入口的六部口,已是火光冲天,密集枪声如春节除夕的烟花爆竹,响彻云霄。

  这时头顶上挂在纪念碑浮雕上的高自联的喇叭,传出保卫广场指挥部总指挥柴玲的歇斯底里的哭喊:“无耻的政府已经大开杀戒,同学们,我的同学们,你们一切有能力抵抗的人 ,拿起任何可以作抵抗的东西,到广场边缘去,准备自卫、准备反抗!”

  这简直是让大家去送死嘛!当时还没有几个人会料到这帮人已经暗通曲款,接洽好了溜到海外的地下渠道,广场死人越多,他们的价码越被海外势力看好。

  我们这几个在纪念碑平台上社科院人,毕竟年长一些,赶紧走下台阶,安抚聚集在那里的年轻学生,绝对不要放弃我们从学运兴起时就一直恪守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抗争信念,不要理睬柴玲刚才那番癔语煽动。

  好在这时还能坚持聚集在纪念碑下,差不多全部是高校学生、知识分子。越来越逼近的火光枪声,已让大家清醒地认知当下的处境,没有人会冲动抄家伙同荷枪实弹的戒严部队军人对抗,——其实广场能有什么可抄起的东西呢?充其量也就几根支帐篷的木棍罢了。大家出奇地冷静,默默地坐在纪念碑下的台阶上、台阶外的石板地上,等待流血命运来临。

  仍然坚守在广场人道救护的医务人员,白大褂在纪念碑下人群的黑影里,非常显眼。他们抱着几纸箱白色医用口罩,三三两两地在人群中穿梭,分发口罩。直到这个时候,大家还天真地以为戒严部队的清场,至多也就是放放催泪弹,用催泪瓦斯把大家驱赶走。医生们认真讲解口罩的防护作用,让大家用瓶装饮用水把口罩、衣衫打湿,见军警射来催泪弹,赶紧戴上湿口罩,用湿衣衫蒙住眼睛,保护呼吸道、眼睛,减轻催泪瓦斯火烧般强烈刺激、损伤……

  凌晨两点多时,突然有类似喷花类烟花,拖曳着火光,从静坐在纪念碑台阶的人群头上,呼啸掠过,而且越来越密集,越飞越低,简直要烧到我们的头皮!我招呼坐在身边的社科院同学,让他们赶紧到纪念碑顶层台阶找高自联保卫广场指挥部,“告诉那帮家伙,别再乱放烟花了,太危险,几乎把我们头发点着!”几个同学上去了,一会儿回来,说:“见不着他们,大概早就溜号了!”

  这烟花越喷越多,成了常态,而且感觉是从天安门广场的西边人民大会堂和东面历史博物馆向纪念碑上空喷发过来的,越打越密。这时我突然悟过来,哪里是什么喷花类烟花,是军人冲锋枪射出的曳光弹!戒严部队正在向我们坐守在纪念碑的人群头上猛打枪,成串的曳光弹划过空旷的广场夜空,闪亮的弹丸轨迹既可给进军广场的军人发送信号,指示攻击目标,校正弹道;又可恐吓民众,让他们饱尝冒火的子弹随时爆头的恐怖。

  也难怪我这个自幼军营长大的军二代看走了眼,把曳光弹当成了烟花,实在是怎么也不想到解放军会把广场当战场,把我们这些文弱书生当成武装到牙齿的美帝苏修的正规军,连野战装备都搬出来使。直到三十年后,有次在美国一个从雷洋事件分出来的微信民主群里,有位北大八六级的女校友,谈到六四广场经历,她仍在奇怪当时为什么会有人往广场放那么多的烟花。

  看来是动真格了。我放心不下广场里那些帐篷,是否里面还有人不知道厉害,仍然留守在那里,决定返回广场查看一下帐篷,如果发现有人,就动员他们赶紧集中到纪念碑下静坐的我们大群中。

  我跟周边的同学打了一个招呼,说要回广场转转,查看一下帐篷,有几个表示要陪我一起去,我说太危险,还是我一人去吧!我打小就生活在军营,见惯放枪放炮、坦克装甲车冲撞,胆子大,熟知怎么同军队打交道。女朋友松开紧攥着我的手,红着眼圈叮嘱小心。

  我先回到社科院的帐篷,里面除了几辆崭新的自行车,已空无一人。又查看了旁边其他院校的帐篷,黑影里有的似乎有人,喊了也不应。我沿着广场靠东面历史博物馆一侧的帐篷,一路看过来,这片二十多天前我们绝食为上历史博物馆厕所方便而驻扎的营地,有的帐篷人影全无,有的帐篷有几个坐在里面的本地高校学生,六神无主,就动员他们速从帐篷撤离,集中到纪念碑下。

  这时历史博物馆门前的台阶上,已经是钢盔闪闪,布满手持冲锋枪,肩挂子弹袋的军人。他们或站或坐,占据最高层台阶的士兵,不断向广场纪念碑上空鸣枪扫射,间或夹杂着一道道曳光弹。

  再转到天安门前,观礼台灰台下长安街上,那辆被市民拦截,在交通隔离墩卡住熄火的003号装甲车,残骸仍在燃烧。几辆加长公交车横在长安街路中间,火光冲天,灯影下浓烟滚滚。东长安街南池子公安部大门前,火光冲天,枪声密集。

  天安门前已有成片的坦克、装甲车列阵。时不时有坦克沿长安街东突西闯,把拦路的公共汽车拦腰撞断,把横在路中间的交通栅栏、交通墩,冲开碾平,以保障马路畅通,让后续的运载步兵的解放大卡车进入广场。

  天安门正面,自从前几年有一个女出租车司机,因与领导发生奖金纠纷,一怒之下,驾驶出租车高速从长安街冲进天安门广场,把天安门前留影的外地游客撞死一堆后,就在长安街马路与广场之间,加装了可以防汽车冲撞的一米多高的金属栅栏,这时已被坦克、装甲车碾得稀巴烂。广场北部,二十多天曾停放供绝食孱弱同学栖息的公共汽车长阵的地方,坦克、装甲车密布,炮口、机枪口直抵前几天中央美术学院等北京艺术院校师生竖起的“民主女神”塑胶石膏雕像。

  广场国旗竿下的几辆坦克、装甲车,不时用12.7毫米高射机枪向纪念碑方向上空扫射,枪口火舌耀眼,弹爆声震耳,恐吓效果惊人。这种可以打烂飞机的大口径子弹,打到人身上,岂不瞬间撕成几截!

  天安门下的长安街,不时可以看到一辆辆绿色解放大卡车开到,卸下大批全副武装的军人,忙碌着面对广场布阵,钢盔锃亮。

  我再转到广场人民大会堂一侧,灯光下满眼都是钢盔闪烁,成千上万的军人不仅布满了大会堂的宽大台阶,而且占据了大会堂与广场之间的马路、人行道。这些军人也不时向纪念碑上空扫射曳光弹。

  整个广场,曳光弹条条弹道火光,划满夜空。刚刚还人声鼎沸好几十万人聚集的的天安门广场,真枪实弹见血后,顿时风扫残云般吹得干干净净,残留的千把学生,小小人群,连纪念碑基座都盖不住,散落在正面朝向天安门广场的台阶周围。心里不由感叹,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革命家掌舵,杀人流血司空见惯,深谙人性,开枪的“断然措施”一出手,老百姓顿现乌合之众之原型。难怪邓小平六四后总结说,“我们有一批老同志健在,包括军队,也有一批各个时期参加革命的骨干还在,因此,事情现在爆发,处理起来比较容易”。

  默默观望了一阵开进的戒严部队布阵排兵,就从广场大会堂侧返回纪念碑。路过一个大帐篷,听到里面有人声,探头一看,里面有五六个人在争论,听口音像是外地高校来京声援的大学生。绝食请愿活动结束后,我们这些北京高校的绝食者都返回各自学校,外地来北京声援的同学,对北京人生地不熟,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没有免费的地方安身,只好进驻北京高校学生让出的帐篷,在那里休息过夜,吃饭也在广场,靠社会上捐助广场的物资维持。广场就是他们的唯一安身之处。有一些外地学生听劝向纪念碑转移,也有一些心灰意冷,根本不听劝,继续躺在帐篷里,说让戒严部队把他们抓走算了!

  我赶紧喊他们快出来,去纪念碑同坚守同学的大群汇合。他们出来了帐篷却不挪步,围着我说让大哥评理,这些胶东口音的朴实孩子,空长了山东大汉的身板,都这时候了,还头脑一根筋地争论该不该撤出广场。

  正说着,一位头扎红布条,浑身是血的北京市民匆匆赶来,见到我们就问:“大哥,保卫广场指挥部在哪儿?”我遥指了一下纪念碑,忙问:“哥们儿出那么多血,哪儿受了伤?”他说:“不是我的血,是刚才在南池子搬被大兵开枪打死哥们,衣服上沾的血。”这时一个从纪念碑下来的大包头髪型小伙子,光着膀子,气呼呼地走过来,喊道:“强子,别跟这些大学生瞎逼逼了!我把血衣脱给他们看,往长安街搬救兵,他们说什么非暴力,楞是不动窝儿,气得我大骂他们怂逼!”那人一听,怒吼道:“我们市民敢死队在长安街流血拼命堵军车,为保护你们这些大学生跟大兵死磕,也他妈的太不仗义了!”然后目光炯炯地怒视这几个外地大学生,说:“你们哥几个没那么怂吧?”这几个山东大学生马上高喊:“不怂!不怂!”他说:“那好,跟着哥找那帮大兵报仇死磕!”说完抽下几根支撑帐篷的木棍,递到那几个山东大学生的手里,领着他们直奔长安街上火光冲天、枪声密集的南池子。

  市民敢死队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噎得我无话可说,楞在那里目送这几个人消逝在广场的黑暗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却无可奈何。这一直是我内心终身的遗憾。

  回到纪念碑下社科院的人群,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广场上的高音喇叭在不断广播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最后通牒:“凡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必须立即撤离现场。如果有人违抗和拒不执行此通告,仍继续滞留广场,戒严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军队播音员特别加重语气反复强调“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在当时已血火一片的语境下,无异格杀无论!

  这时程练和几个去南面丰台堵军车社科院同学,见堵不成军车,急忙路上搭乘市民的车,赶回广场报告。他们从广场南边前门方向进来,在纪念碑下找到社科院坚守静坐的战友,相拥而泣。程练说,目前只有南面还可以设法走进广场,其他方向都已被戒严部队的坦克、装甲车围住了,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街口,划了警戒线,见人穿越就开枪。对接近的抗议市民,第一排枪朝天射击,第二排枪朝地射击,警告射击完毕,第三排枪径直向人群横扫!他说傍晚在南郊六里桥路口见到被群众堵住军车的戒严部队,一个军官跟老百姓争执,眼睛通红,目露凶光,挥着手枪,恶狠狠地说:“北京从监狱跑出来几十万犯人,正在烧杀党政机关,你们竟敢阻拦我们军队开进首都镇压反革命暴乱!”其他士兵把冲锋枪上了刺刀,在解放大卡车的车厢木框上,瞪着市民反复磨刮,说中央军委下了死命令,今晚必须拿下北京城,胆敢阻挡进军者,开枪就地正法!市民纷纷传言,今晚开来的戒严部队与上次不同,事先被当局关在内蒙大漠中的基地里洗脑,不让看报纸、电视,出发前说北京有疫情,每个战士都打了防疫针,其实是兴奋剂,说是老山前线的经验。

  形势严峻,我们社科院的人一起最后商议,决定动员女同胞撤离广场,男士坚守到军警现身驱赶再告别广场。在场的社科院的同仁,广场一同绝食的同学外,记得有我们文学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的林岗,他的父亲是现任广东省委书记的林若;现代文学研究室的汪晖,博士比我高一级,后来成为中国新左派的旗帜人物;文学理论研究室副主任靳大成,硕士同班同学,后来成了中国新儒家的翘楚;哲学所的吴国盛,后来在北大、清华做系主任,院长;肖阳,后来在美国大学做系主任;程练,后来在北大、武汉大学做教授。

  我和大家一起动员我的女朋友撤离广场,被她坚决拒绝。面对大兵压进,她全无惧色,坚决要陪我到最后关头,生死与共。她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留在广场的女性。

  同班的博士生陈晓明,先期陪妻社科院法学所的陆波撤离。陈晓明毕业后留文学所,后来又去北大中文系任教,做到系主任。2021年五四北大庆贺校庆,其官网曾发陆波这位81级法律系校友的视频《再当一天学生吧——今天,北大陪你重返十八岁》,流传甚广。

  吴国盛护送社科院工业经济所柳红等女士,向南出了广场到安全地带前门地铁站,惦记留在广场的弟兄,清场前又返回,给大家带来一阵欢呼。我不由地想起北大时看过的法国电影《悲惨世界》的一幕:大学生巴黎街头起义,同武装镇压的政府军人枪战,最后败退到他们居住的小楼,被荷枪实弹的军人逼到屋角,集体枪毙前方刚酒醒的室友持杯加入,甘愿一同赴死。

  凌晨四时,所有的照明灯忽然熄灭,天安门广场陷入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沉默中有人唱起了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从来没有觉得国歌歌词写得这么好,句句砸在心坎上,热泪盈眶——“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拿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起来!起来!起来!”      

  总得有不甘屈服的人站出来,向施暴者显示中国有脊梁骨的人,还没有死绝吧。

  最黑暗的时刻,我和女朋友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广场照片。

      照片中我们人人备有口罩,有的带着,有的挂在脖子上,那是急救中心的医务人员午夜后赶到纪念碑派发给大家的,直到那时,人们还天真地以为面临的只是催泪弹。坐在旁边的一位叫李建光的先生,是肖阳介绍来的朋友,他背着一台进口的照相机,闪光灯一亮,把最后时刻紧挽双臂的我们俩收入了镜头。后来得知北大一同学,就是在木樨地因拍照闪光灯一亮,被军人开枪点射遇难的,真为拍此照片的朋友庆幸。他后来在一小时冲印店冲洗这些天安门广场清场照片,担心被店员举报,或路上撞见戒严巡逻士兵被搜出,身上甚至带上交代后事的遗嘱。六四后我们广场共赴国难的朋友,曾在北京城南李建光的家聚会过一次,从他能从父母那里拿到一套单元房独住看,像是高干子弟。

      照片背面的文字,是我那次聚会拿到相片后写的,永志不忘。92年赴美,钱锺书给我信的墨宝都没有带,特别把这张照片裹藏在衣服里带出。三十多年来,每当我翻相册时,碰到这张照片,都会急速跳过。它是我记忆里最不愿触动的伤痕。

  凌晨四点半,广场上的高音喇叭宣布:“现在开始清场!”

  顿时所有照明灯大开,灯光晃眼,天安门广场照得通亮。这是广场五一、十一庆典时可以照到让天安门上的国家领导人看得清广场上翩翩舞姿的华灯四射之光,不是平时广场上只亮几个灯泡的的节能照明灯光。

  耀眼的灯光下,放眼望去,纪念碑面对天安门广场地面上,成簇的钢盔,闪闪放光。身着野战迷彩军服的军人,三人一战斗小组,手持冲锋枪,隔三差五配备一挺轻机枪,乘着刚才熄灯的短暂黑幕,悄悄潜伏进入广场,匍匐到一个个帐篷的犄角旮旯,依次纵深配置,遍布整个纪念碑正面广场。他们的冲锋枪、轻机枪枪口,死死地直指我们纪念碑下静坐的人群,指扣扳机,随时准备射击。

  占据好了发起进攻位置后,一声号令,趴在地上的军人,架起机枪的瞄准纪念碑下的人群,做火力掩护;持冲锋枪的,交叉掩护,匍匐前进,向纪念碑发起进攻。我挺直腰板坐在纪念碑基座台阶下广场石板地上,俯视着这些屁股一撅一撅做尺蠖之屈,贴着地皮向前蠕动的戒严部队军人,觉得场面宛若梦幻、战争大片,不禁失声大笑。自幼长在军营,这种火线下匍匐前进的训练见得多了!我们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真把我们当战场火力点攻打了,太不至于了吧!见我哈哈大笑,女朋友和旁边的哥们都紧紧地按住我,担心我别真气疯了笑得站起身来,成了清场突击部队的活靶子。以至后来朋友圈一直铁板钉钉流传,说橡溪六四清场时给刺激疯了,独自纵声狂笑不已。

  后来听去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工作的赖小刚同学讲,那些被挑选充当清场突击队的军人,还真是从老山前线下来的野战军。他们清场前战场动员,得到的讯息,就是广场制高点纪念碑上的暴徒,拥有从戒严部队那里抢来的机枪、冲锋枪,子弹一应俱全。幸亏他们打过仗,有战场经验,否则碰上新兵蛋子,一紧张放上一枪,会马上传染人人开火,把你们一下就“突突”全扫射掉了。我说,也幸亏当时留在纪念碑下的都是清一色的非暴力大学生,如果有一个市民敢死队的人,抄起从戒严部队那儿拣来枪,清场时放上一弹,我们这些人恐怕就会被军人全部扫射屠杀了!

  成群匍匐前进到我们脚下的军人,接近纪念碑基座后,一跃而起,绕开坐满我们的台阶,直扑第一层平台,迅速翻过汉白玉栏杆,把栏杆上悬挂的可能遮挡视野的横幅通通拽下,然后交替掩护,再翻越装饰浮雕的纪念碑大碑座下第二层平台的汉白玉栏杆,举起冲锋枪,对准挂在纪念碑浮雕上小碑座与碑身之间的高自联的几个大喇叭,一阵点射,子弹打在花岗岩纪念碑身的上,火星四溅。打烂了喇叭后,军人搭人梯纷纷往纪念碑浮雕上的小碑座平台上爬,在场的钱立后来告诉我,不少军人是踩着他们这些静坐同学的头和肩膀往上爬。占领了这个制高点后,军人举枪朝天向天安门方向发射一串串曳光弹。后续冲上来的军人,不由分说挥着枪托猛砸,硬把这层的学生驱赶下台阶,走慢的贴着脑袋鸣枪警告。瞬间军人就完全占领了纪念碑大碑座下的最高层平台,那里几分钟前还是高自联的保卫广场指挥部的所在地。

  接到控制纪念碑的信号后,部署在天安门下广场正面的大部队,在坦克、装甲车的开道、掩护下,加入清场。打头阵的是上百的装甲车,它们排成同广场一样宽的横队,相互间隔仅一个装甲车距离,目标纪念碑,马达声轰鸣震地,浩浩荡荡,高速碾轧进广场。装甲车背后,跟进的是纵深配置的主战坦克,炮塔上大炮、高射机枪,直指纪念碑下静坐的我们。

  黎明前的黑暗中, 可以看到装甲车、坦克在车身、车顶的灯光照耀下,一路冲开、轧烂交通栏栅、交通墩、公交车、自行车,当先的装甲车将中央美术学院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联合制做的民主女神像,拦腰撞倒;一字排开的其他的装甲车,将广场中的各式大小帐篷,通通反复做之字型碾轧。依稀从装甲车的车灯扫过的光线下,可以看到有人从帐篷中跑出逃散。

  碾平帐篷等障碍物后,装甲车开始在离纪念碑几十米的距离集结,调整小车距,并肩一字排开,前照灯、远/近光灯、前雾灯大开,空档猛轰油门,尾部黑烟腾起,摆出虎豹扑食的威吓姿态,车顶探出半个身子的机枪手,全神贯注地端着12.7毫米高平两用机枪瞄准坐在纪念碑台阶上下的我们,弹带上黄灿灿的排排子弹,耀眼灯光下闪闪发亮。

  一声号令,严阵以待的装甲车突然全速向纪念碑冲来,到了离端坐不动的我们面前仅一两米的地方,方才猛地急刹车,戛然而止,履带钢齿咬在天安门广场花岗岩的地砖上,直冒火花。有几辆靠人民大会堂方向的装甲车,撞倒了两根纪念碑北面广场上的旗杆,直冲纪念碑,碾烂台阶,静坐的学生被逼迫得纷纷跳起躲避。

  从装甲车前部椭圆舱口探出头来的军人,目光惊异地盯着我们,像是在看外星人。后来女朋友一位理工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装甲兵学院教书的中学同学,告诉我们这些到纪念碑清场的装甲车,特调他们学院驾驶技术好的大学生驾驶,惺惺相惜,否则我们早就被碾成肉泥了!

  这时五点来钟,天已渐渐亮了。清场的步兵大队人马,出现在装甲车后。打头阵是大队武装便衣,多数头戴钢盔,少数无军帽,肩挎折叠式冲锋枪,胸前子弹带饱满,身着各色长裤、衬衫,没有领章、帽徽,左臂上带着红袖箍,手提各种木棍、警棍、铁条、树干……印象最深的是这里面不少便衣军人肩膀上扛着船桨,大概是从天安门两旁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紫禁城筒子河游船上收罗来的。

  见到这批气势汹汹的清场的军人近身,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觉得向当局展示示人民不畏暴力镇压,坚持和平、理性、非暴力抗议的宗旨,已历史性地完成,转身跟着学生撤离的队伍,告别人民英雄纪念碑,从容地循序离开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环绕着一圈一两米宽的桧柏绿篱,作为纪念碑周边的绿化装饰。从天广场进出纪念碑的通道,被这圈膝盖高的桧柏绿篱隔开,也就六七米宽的样子,供平时民众参观纪念碑时行走。人多时,游人常常跨越过桧柏绿篱,取捷径上下纪念碑。此时清场的戒严部队,已用坦克、装甲车封锁了纪念碑的外围,从西面人民大会堂、东面中国历史博物馆、北面天安门长安街、南面毛主席纪念堂后续开进的步兵,已把最后坚守在纪念碑上的人群死死地包围在纪念碑上,纪念碑基座的栏杆下钢盔闪烁,枪口密布,密密麻麻满眼国防绿。

  戒严部队仅留下纪念碑下东南角一个狭窄出口,作为撤离通道,让撤离的学生只能在密布军人的冲锋枪、机枪与坦克、装甲车顶部高射机枪的枪口威慑下,向东再折南,从这个出口走到毛主席纪念堂北面,再向东走到广场东侧路,在已密布天安门广场、历史博物馆西侧的坦克、装甲车、广场交通墩后机枪、冲锋枪的监视下,向南从前门一带脱离广场。

  纪念碑上两层台阶上的上千学生,被占领纪念碑基座与周边的武装军人驱离纪念碑,从东南西北四个台阶走下,只能穿过虎视眈眈的清场军人砌出的的警戒线人墙,进入这个狭窄通道,撤离广场。成千人拥挤在纪念碑下东南角这么狭窄的唯一出口,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

  我们社科院的队伍,从广场营地帐篷撤到纪念碑,已是午夜戒严部队突击进广场,一边高音大喇叭警告清场,一边坦克、装甲车往来驱驰,排兵布阵的时候。最晚到的我们,坐在纪念碑北侧最底下几级台阶外的天安门广场花岗岩石板地上,离天安门最近,最早面对清场的武装军人,撤离时前锋变殿后,成了最后撤离广场的一批,人挨着人,随着拥堵的撤离人群,排队沿撤离通道向东移动。

  五点半应该是这些突击部队向下达清场命令的中央军委保证完成任务的的时限,此时天已大亮,天安门广场仍有残留学生拥挤在狭窄通道上,没有完全清理完毕。清场军人显然对清场成战斗任务仍留有尾巴,不能美完报功,恼羞成怒。军人一边贴着现场最后一小批依秩序缓缓向广场外移动的学生的脑袋,猛烈放枪威胁;一边挥舞枪托,棍棒,对他们批头盖脸地狠打,发泄他们突击天安门路上饱尝北京市民“法西斯”怒吼和石块回击的仇恨,顿时引发人群极度恐慌,头破血流的学生被驱赶得争先恐后沿着这条纪念碑东南角的唯一狭窄通道,向广场外奔逃。蜂拥来的人潮把拥堵在路上的我们,冲挤得趔趄到路旁的桧柏绿篱上,被脚下将桧柏连接成绿篱的铁丝一绊,不由自主仰身倒下。惊恐狂奔来的人群,前面的被我们倒伏的身躯绊到,层层压到我们身上,后面的纷纷跃起,踩踏着倒地人的身体,夺路逃命。

  压在最底层的我,听着身边女朋友凄厉的惨叫声,拼命想救她,却被身上层层伏倒累积的踩踏人群,压得不见天日,丝毫动弹不得,呼吸困难,几至窒息,濒临死亡的感觉让脑海里一片黑暗,唯一闪过的是前不久看到的“四月九日惨案”新闻:苏联加盟共和国格鲁吉亚首都是第比利斯爆发抗议集会,苏联派军队镇压,冲突中游行示威民众发生踩踏,数十人丧生。死亡来临,紧紧拉住女朋友的手,她的手指也是紧紧相扣。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可以喘上气,仰望纷纷从我们身上踩踏、跃过的人群,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大喊:“ 大成,大成,快点帮一下我女朋友!”

  靳大成自幼酷爱中华武术,北京通臂拳研究会顾问,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最先推开身上压着的人,从倒地人堆里挣扎起身逃生出来。他混乱中竟然听到我的呼救,马上回身跳过倒地的人群,伸手先把我拉起来,然后蹲到我女朋友身后,用厚实的身板挡着奔跑来的人群,与我合力,逐个拽起压在上面的人,再用双手托住我女朋友的胳膊窝,使劲往外拉,终于把她从人堆中拉出救起。

  死里逃生的我们三个人,闪到撤离队伍外的广场上,踩踏中女朋友的右小腿膝盖下地方,被树篱铁丝网上的尖利铁丝头,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皮肉钩翻,鲜血淋漓;靳大成和我眼镜都被挤飞了;我们三人的鞋子全被踩掉了,赤脚站在广场的石板地上,喘息未定。靳大成与我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仔细检查了一下,未见伤痕,这些血迹,是那些被军人棍棒驱赶从我们身上越过的人洒下的。  

  突然后背一阵火辣辣巨痛,我回头一看,见一个军官挥舞一根据说系人民大会堂压地毯的钢条,轮圆了抽打过来,我赶紧护到女朋友身前,被他又在背上继续狠狠地抽在几钢条,顿时汗衫上渗出血痕。女朋友怒斥:凭什么打人?!这个军官大概没想到这时还有女孩子会如此勇敢,竟被喝斥得怔住了,把钢条换到左手,右手掏出手枪直指女朋友,一言不发地瞪着眼,目露凶光。我赶紧挽起女朋友的胳膊,把她架起来,同靳大成夹持着她,光着脚头也不会地离开。担心他背后开枪,一路脊背上凉气直蹿。

  终于走完了两旁军人枪口压阵的纪念碑东南角狭窄通道,撤出了纪念碑周边范围,到了毛主席纪念堂东南侧一带,见到大批刚刚从广场撤离出来学生队伍,踯躅不安地呆在马路上,徘徊不前。这些年轻的孩子被刚刚发生的生死一幕,刺激得精神崩溃,不少男女同学,哭泣着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我们在路边遇见同从踩踏人堆里挣扎出来的汪晖、肖阳、文学所低我一级的博士生苏冰等一些社科院的人,他们头上、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不知是他们受伤流的血,还是其他受伤同学从他们身体上逃难越过时洒下的血。

  女朋友腿上的伤口疼痛得不行,行走困难。原来遍布广场每一个角落的急救站、救护车,已被戒严部队的坦克、装甲车驱赶得无影无踪,见不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我只好摘下挂在脖子上医务人员发的那个预备防催泪弹瓦斯的口罩,扎在女朋友小腿上的伤口止血。当务之急是要去一个医院处理包扎女朋友腿上流血不止的伤口。

  靳大成家住在二环路上的安定门,是他北京市委宗教处的干部爱人单位分房,此时他朝鲜族太太和三岁幼儿大概正在焦急等待一夜未归他回家报平安;我需要护送受伤的女朋回交道口的戏剧学院宿舍,然后再躲到安华里的交通部招待所避难。回归之路,只能避开枪声阵阵,硝烟弥漫的长安街,绕道东郊民巷,经崇文门北折,设法从小胡同穿过长安街,北行到东四。步行路途遥远,希冀沿途路过北京医院、同仁医院,能够让医护人员赶紧处理一下女朋友腿上的创伤。

  我和靳大成,搀扶着腿部受伤的我的女朋友,无鞋赤脚,走上广场东侧路,向东交民巷艰难地行进。回首最后望了一眼为自由民主理念奋斗了十多个日夜的天安门广场,黑烟四起,坦克、装甲车密布的封锁线后,军人麇集,钢盔攒动。

  经过一夜北京市民与戒严部队的对峙,路面上砖石、水泥块、碎玻璃瓶遍地,坦克、装甲车往来碾轧,我们光着的脚板,马上被扎破流血,痛得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扶持着蹭步到东交民巷,谁也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在踏上一条血腥、凶险的回归之路。

 

      2022年2月22日作于芝加哥西郊橡溪

       (图片来自网络、朋友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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